那時落地窗映上了霜雪的顏色。
其實身處世界地圖東南方的小小島國、又是溫暖的平地，降雪幾乎沒有任何可能性存在。只是天空就是一層灰濛濛的。路上行人全把自己包進了暖和的衣物裡，從毛絨絨手套之間呼出了縷縷白煙，即使沒有親眼在這片土地上見到雪，自屋內往外看去卻彷彿整個世界都被一片銀白所覆蓋。
還有，在這一天，夜裡還多了些帶來聖誕氣息的彩色光芒。
聖誕樹上一盞一盞的燈飾點亮了冬日裡的昏沉，他挑了個習慣的位置坐了下來，從這裡，他可以看見外頭刺骨的冷風消融於歡樂的喧鬧聲中，溫暖的熱度悄悄自閃爍的燈光間散播。
托著腮，褚冥漾有些走神地望著這片年復一年未曾改變的景色，下意識地瞄了眼手機螢幕上顯示的時間。
距離他和人約定的七點整，還有兩分鐘。
連他自己都很訝異，過了這麼多年他還是會提早好段時間，選擇默默度過一個人的時光。也許是一直以來的習慣，尤其是在那段彼此之間存在曖昧的日子裡，僅是短暫的會面都會讓他難以壓抑滿心的期待。
玻璃杯相觸時高亢而清脆的聲音在耳邊恍遠，窗外的火光漸漸讓他有點不舒服，當他揮了揮手請服務生放下窗簾時，向窗邊伸出的手卻沒穿著店內隨處可見的藍底制服。
褚冥漾抬起頭，冰炎勾起那令他熟悉、在旁人眼中看似冰冷卻隱藏著溫暖的微笑，輕輕替他遮掩住刺眼的光暈，「抱歉，遲到了。」
還是那樣令他熟悉的笑容。
搖搖頭，他說了聲沒關係，畢竟對方根本沒有晚到，冰炎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一邊拉開椅子一邊開口：「你點餐了嗎？」
「還沒。」他一向喜歡等人到了再一起選餐點。有段時間沒來了，他知道這裡的菜單會隨著季節、甚至是主廚的心情而有所改變，正想拿過菜單翻翻新菜色，剛到手的紙本就被他對面的人給抽了過去：「剛好，那就先別點了。」
看褚冥漾一臉疑惑，冰炎很快地做出了解釋：「不用看了，待會你就知道了。」
……雖然這解釋好像沒什麼用就是了。
「不說這個，」把菜單遞給一旁的服務生，冰炎似乎低聲在對方耳邊輕聲說了些話，等人點點頭走掉之後他才說了下去。
「你最近還好嗎？」
一雙漂亮的紅眼望著他，對於這個問題，褚冥漾一時之間完全沒有想到該怎麼回答。
這個夜晚他們所身處的是繁華市中心的一間義式甜點店。打從幾年前，知道褚冥漾愛吃甜食的冰炎第一次帶他來之後，他們兩個就成了這裡的老主顧。標榜減糖兩個字的義式甜點讓不嗜甜食的冰炎也能常陪他來這裡坐坐，久了褚冥漾也就習慣那一開始怎麼看心怎麼淌血的價位了，幾年來的時間，他們都像這樣在重要節日來到這裡一起度過，聖誕節的夜裡，店內的座位上都坐滿了一對對的情侶，就像當年的他們一樣以甜食與浪漫的氣氛歡慶佳節。
就像當年的他們一樣。
只因為今年聖誕節，他們早已不是過去那出入都是眾人焦點、人人稱羨也最常被人拿來討論的閃光情侶。
分開的原因也許很簡單，但褚冥漾卻不清楚最確切的因素究竟是什麼。分手是他提的，彼此之間也沒有過多的爭吵，他開口時學長只是淡淡地點點頭、說了聲他知道了，好像這一切原本就在他預料之中一樣，兩個人和平地分開。
那之後很多人來問他為什麼，但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或許就只是過了那段被戀愛沖昏頭的時期，看清了兩人其實並不適合這個事實而已。雖然早就明白不管在生活習慣還是思考上都有很多差異，但當年兩個人有過一段轟轟烈烈的戀情也是無法抹滅的過往，所以在他們分手的消息傳開來以後，不說眾人的反應，連褚冥漾自己都覺得很不真實。
曾經褚冥漾也是那個不懂這份心情的人，他還記得在他上一次單身的時候，有位明明就在熱戀期的朋友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了句「真羨慕你還是單身」。
當下褚冥漾其實是想先一拳揮過去再說，老是逼人買墨鏡的情侶一方說這種話怎麼聽都比較像是在諷刺什麼吧？可是同時他也很意外地發現，自己居然有種對方說這句話是發自真心的直覺，那句話的意思到現在他不敢說已經完全明白，但至少比幾年前的自己還要懂了很多。
不是說有戀人不好，更不是學長有哪一點不好，在交往期間甚至連爭吵的次數都不多，現在分開了，他們卻還能像這樣坐在高檔甜點店裡、如一般情侶一樣聊聊彼此的近況，共度浪漫的聖誕夜晚。
他並不排斥兩個人即使分手了還是把對方擺在心裡一個重要的位置，但有時候，學長看似雲淡風輕的關心卻讓他不確定自己能不能負荷。
褚冥漾知道學長依然關心他、在乎他，也知道為了不讓他感到不自在，學長總是裝得很像只是不經意地提起；他也很清楚，分開是最適合兩人的選擇，明明是彼此都點頭答應的事、他也不曾後悔，偶爾，他卻會想念起那時身邊有個人依偎的日子。
腦袋空白了好一段時間，褚冥漾最後還是扯了個笑容說聲他很好。
不過就是感情這種東西留下的餘韻讓他他不知道怎麼面對罷了。
在座位對面看著過往戀人似乎正苦惱著的表情，冰炎只是靜靜地等對方給他回覆。他一直都不覺得自己是個有耐心的人，沒事的時候也沒有任何理由要他微笑，但他還記得和褚冥漾在一起的那段時間裡，有次那個大概是除了褚冥漾以外最了解自己的夏碎笑著說他氣場變柔和的事。
當初他們分手時，不誇張的、好像整個世界都為了他們而感到不可置信時，夏碎也是唯一沒有露出訝異表情的人。
冰炎沒有問他是不是早就知道總有一天他們會分開。
他唯一確定的是，認識褚冥漾的確讓他改變了很多，只是那些改變終究不是毫無限制。正想多問些褚冥漾的近況時，冰炎眼角瞄到逐步向他們走來的服務生手上正端著外觀熟悉的餐點，瓷盤放上桌面的輕響讓他止住了原先想說的話。
向來都無法習得面癱精髓的褚冥漾毫不意外地露出困惑神情，而冰炎只是和他一起盯著那塊沒有過多綴飾的小蛋糕。
他準備了一份聖誕禮物，要送給褚冥漾。
「我請主廚幫我做的。」數秒的沉默過後，褚冥漾才聽見了冰炎的聲音。
「是給你的聖誕禮物。」
如果是在擁有戀人身分的聖誕裡收到這份禮物，也許他會很開心，但如今在褚冥漾心裡，這份心意的定位已經超過朋友之間的贈禮。
他情緒有些複雜地打算開口，卻被冰炎的話語給制止。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在那之前，我希望你可以知道關於這個蛋糕的故事。」
最後，順著學長的意思，褚冥漾即使不解卻仍輕切了一小塊蛋糕下來。他選擇相信學長，至少在他心裡，學長並不是一個會去破壞彼此之間平衡的人。自外層的奶油往下切，裡頭顏色深沉的巧克力蛋糕沾染著雪花的色調，褚冥漾確定自己不曾在這店裡看過這樣的甜點，而在那雙紅眼的注視之下，他將叉子上的蛋糕放入口中。
鹹鹹的。這是他想到的第一個形容詞，而第二個是苦澀的。
和他平日裡總希望糖最好占總成分二分之一以上的蛋糕截然不同，幾乎是他未曾想像過的味道，在口中逐漸融化的綿密香氣中還有著一份他說不上來的特殊氣息；放下了餐具，褚冥漾再一次看著學長，等著有人和他說些什麼。
「它有個名字，」冰炎說。
用微苦的巧克力蛋糕作為基底，賦予這塊蛋糕有些孤獨苦澀的色彩，外頭的奶油裡加了海鹽、代表的是鹹澀的淚水，最後，奶油上撒了一樣香料，象徵的是一份已經調適過、願意重新出發的心。
這些都是當初冰炎決定送褚冥漾這款蛋糕時都想好的，連同名字，一起請這間裝載他們最多美好回憶的主廚製作。
他了解褚冥漾的個性，即使兩個人已經不像往日那般頻繁相見，仍能透過身邊友人所見知道褚冥漾無法完全走出這段感情。抱著「兩個人原本就不適合況且走到這一步彼此的同意的」這樣的想法，他所認識的那個褚冥漾會努力逼自己去看開一些，但只要剩下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沙發上的空缺總會使他不知所措，像是有什麼重要事物自生命裡抽離的空虛讓他害怕去面對。
朋友是適合他們的角色，因為知道褚冥漾明白這一點，冰炎希望自己能為他做的就是幫助他完全離開那段情感。
然後，以朋友的身分一起走下去。
「不過，你也可以當它只是普通的聖誕禮物。」
解釋了一大串才補了這一句給褚冥漾，他有些哭笑不得地沒打算回覆學長最後這句話。
明明已經不是情侶關係，這個人的細心程度還是讓他萬年不變地覺得很誇張，誇張到他甚至開始懷疑這塊蛋糕在這個夜晚裡真的起了作用。
所以，當他們都在高腳杯裡斟了些酒，舉起酒杯的那刻，他想起了口中那是屬於胡椒的香氣。
「聖誕快樂。」
——致他們最後一次有尊嚴的愛情。
§ 後記
遲到了兩天不過還是祝大家聖誕節快樂（太晚了＃
當初決定要寫這個題材其實猶豫了很久，我相信一定也有人看完後會想「所以這篇到底想講什麼」
老實說，我自己也不知道。
身為那個每次問說沒交過男朋友請舉手時已經舉了好幾年的人（＃），我想我對感情不怎麼熟
這篇裡面所描述的那些情感都是從身邊的人告訴我的話，再加入一點我自己對這塊的想法、甚至是從自身的經歷去想像，途中也有好多次覺得沒辦法透過文字傳達想表達的意涵，幾次寫寫停停後還是把它給寫完了，就當作是寫給自己的也無妨
也許這篇就只是我對所謂戀愛的看法吧，同時，它可能也隱含著我對感情的憧憬，雖然看起來超級不浪漫而且搞不好未來還會改變就是←
這篇的後記有點長，我想介紹關於「最後一次有尊嚴的愛情」這塊蛋糕。
中山路99｜Novantanove，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間蛋糕店，上次造訪時點了這塊蛋糕，最後也問了老闆為什麼會取這個名字，得到的答案就是文中所述
最後面說的胡椒象徵的就是一份調適，還有老闆也跟我說，胡椒是人類發明的第一樣香料，也有一種重新開始的意涵在
他們的蛋糕都有屬於自己的故事，在這裡也推薦給大家，還有謝謝它讓我有了這一篇
最後，因為個人最近還在期末地獄裡翻滾，留言可能都會有點晚回非常抱歉ＱＡＱ
但我每一篇都有看的，也希望大家喜歡今年的聖誕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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