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碎了一地。
那就像個玻璃盒子,在相遇那天自燒窯中被取了出來,一點一點的拼湊成映著七彩虹光的盒子;隨著兩人萍水相逢到互許終生,隨著情感從小鹿亂撞到堅定相守,盒子裡的內容物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直到有一天,其中一個人離開了。
不再有任何回憶進入盒子,沒有片段、沒有瞬間、沒有一抹相片來不及紀錄的笑容--什麼都沒有,盒子被封了起來,束之高閣,深鎖在留下來那人心底,不去接觸,盒子就不會打開,彷彿不存在一般。
可是他看到了那張信紙。
盒子裡的回憶傾倒出來,然後,碎了一地。
「是胃癌喔。」
褚冥漾雲淡風輕的這樣告訴他的時候,他其實已經有了心理準備。
但是知道只剩下四個月,卻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可能也沒有那麼久,因為醫生說是末期了,說不定最後半個月只能在床上度過了。」
說這話時的褚冥漾選擇看著遠方,沒有看著他,冰炎也很清楚他不這麼做的理由,如果看著彼此,遲早有一個人會先掉下眼淚。
沉默在他們之間駐足了許久,久到就連冰炎都以為自己是睡著了,久到他以為自己能開始相信剛才的對話都只是一場夢境,其實褚冥漾並沒有罹癌,彷彿先前的直覺全都只是錯覺--
他好希望,自己只是睡著了。
「我不介意。」
最後,他只說了這幾個字。
「可是,我快要死掉了。」褚冥漾抽了抽鼻子,卻裝作沒事的繼續說了下去:「只剩下不到四個月喔,而且搞不好還要花很多時間照顧我,這樣子、這樣子......」
這樣子,你還願意陪我走到最後嗎?
他聽得見褚冥漾心裡的聲音。
人都是自私的,褚冥漾當然希望冰炎點頭說好,可是心裡卻又不願意想像當他看著自己離開時,臉上是帶著怎麼樣的表情。
褚冥漾很害怕,害怕如果他們就這樣走下去,只是用他剩下的生命傷害冰炎的感情。
「你不是一直很想去吃網路上推薦的那間冰店嗎?」
許久,冰炎開口,出口的話卻和褚冥漾的問題沒有任何關聯,他的聲音很輕、很淡,就像褚冥漾說出所剩時日那般的雲淡風輕,不帶起伏的說著。
「明天我們一起去吧。」
四個月,夠久了。
「......還有上次說好那間有很甜很甜蛋糕的蛋糕店喔。」
「嗯,那個也一起去。」
「還要去上次新開的遊樂園,在晚上搭摩天輪到最高點看煙火。」
「嗯,挑一天平日人沒那麼多的時候去吧。」
「然後還要去那間人很多的鬆餅店、去聽說排隊要排很久的美式漢堡、一起跨年看日出,還要去北海道滑雪、去澳洲跟袋鼠玩--」
褚冥漾再也說不下去。
讓冰炎擁在懷裡,他終於放聲大哭,好像發現身體出了問題以來的委屈和難受全宣洩出來,好像這段時間累積的淚水再也停不下來。
「嗯。」
冰炎只是溫柔的,搓了搓他的髮。
「那些,我們都一起去。」
他們都曾經以為生命很長,蹉跎、漠視著時光的流逝,直到沙漏裡的沙流動的越來越快,才發現時間是那麼的短暫,那樣無法把握的一絲一絲自指尖淌下。
四個月,是他生命裡的片段,是他的一輩子。
「學長。」
當脆弱的身姿開始坐在輪椅上,身後總有一雙溫暖的手推著他走過每一寸土地;讓冰炎陪著,有天褚冥漾突然問了冰炎一個一時之間竟有些讓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的問題。
「為什麼會願意陪我這麼久?」
和冰炎回答時一樣,這個問題問出口前褚冥漾也想了好長一段時間。
「到最後我還是會死掉,花了這麼多時間陪我,我卻不能和你繼續走下去。」
那時,冰炎這麼回答。
「就算你離開了,我也不會忘記我們的生命曾經緊緊相疊,也會記得在最後四個月我們所擁有的每一分每一秒。」
「你選擇了我陪你走到最後,無論我為你做了多少,都無法回報。」
能陪少年走到生命的最後,就是他這一生最大的幸福。
他所能做的回報,就是握著少年的手,在他生命消逝的那一刻,陪在他的身邊。
用有限生命,換他無盡的愛。
褚冥漾離開以後,日子不可能說是毫無變化,冰炎回到了一個人,不再推著輪椅走遍大街小巷、不在那段惡化的日子裡坐在病床前,和床上那人聊著一些無關緊要的事。
周遭的人都說他冷靜的過分了些,但對冰炎而言,比起大哭個幾天幾夜,像這樣靜靜地送褚冥漾走,才是最能讓他安心離開的方式。
回憶是個盒子,一旦再也沒有任何碎片進入,盒子被鎖了起來,只深藏在留下來那人心底。
可是有一天,逝去少年的姐姐寄了張牛皮紙底的信紙給他,拆開包裹,寫上娟秀字跡的紙條掉了下來。
他會希望留給你的。
他打開信封,是一張似乎被多次折過的信紙,冰炎手指撫過那凹凸不平的摺痕,盯著上面的字跡,有些情緒悄悄地湧現上來。
紙上列了很多很多行,像是清單一般,每一行字前都有一個小框框,大部分的框框裡都打了個勾,只留下最後幾格的空白。
第一項,和學長一起回醫院。
第二項,和學長一起去新開的冰店。
第三項,和學長一起買很甜的甜甜圈回家吃。
一個勾、兩個勾,然後好多好多個,直到那個明明已經完成,卻沒有人為它點上墨水的格子。
和學長一起度過最後一分一秒。
聖誕節、元旦跨年、情人節,四個月的回憶從盒子裡傾倒出來,一個失手,就碎了一地。
褚冥漾走的時候,冰炎沒有哭,一直到喪禮結束,他都沒有掉過眼淚,現在他更不會哭。
拿起了筆,冰炎在空下來的格子裡打了個勾。
他要讓褚冥漾走的安心,所以他不會哭;他要讓褚冥漾走得毫無牽掛,所以即使對方已經看不見,他也要用他的手完成只有兩個人在一起才能做到的事。
四個月,他的一生、他一輩子最珍藏的回憶。
冰炎拾起了滿地的碎片,不怕割傷雙手,一片一片的裝回那滿載回憶的盒子。